六 云烟
敲门声响起,如往常。
三下,不重不轻。
立在房中的人深吸一口气,道:“进来。”
门开,有人走入,脚步声不紧不慢。
“师尊.........”
“跪下。”
“........”
没有任何迟疑,少年立即双膝一屈跪倒在紫胤脚边。
然后是沉默。
然后依旧是沉默。
窗外连人声也没有,越发显得屋子里满是死寂。如果人不用说话只用在心中交流,那很多不愿意不忍心说出的话是不是就能快点说出来?
沉默,终究不能代替一切。
拳头在袖子里攥了又攥,紫胤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心痛还是发怒还是怨恨自己——
“孽徒!!好大胆子!为何私自与你师兄陵越比剑?!”
少年似乎没想到一向沉稳的师尊竟然会发这么大的火,他惊愕地抬头,却只能看见长者高挑的背影。
“说!!”
说什么?说什么都没用吧.......
“弟子无话可说,甘愿受罚。”
无话可说.......紫胤闭上眼,努力让自己平息:“如何罚你?!陵越若死,以命抵命亦是枉然!你速来知晓轻重,这次竟敢做下这等荒谬之事!
“……”
“所思所想,还不如实招来!!”
当一个人会问你所思所想的时候,说明他还没有失去对你的信心。
百里屠苏显然没有想到,在整个天墉城都视他为妖邪的时候,紫胤竟然还在相信着他。
这样总不需要再无话可说:“……弟子……本是不愿,师兄执意一战,弟子糊涂,取出焚寂……”
果然如此......紫胤摇头叹息:“当真胡闹!陵越生性好武,定是出言相激,百般挑衅,你却不该心智动摇,鲁莽应战!”
百里屠苏怎么听不出话语中的痛心和怜惜:“弟子知错!”
“你天资极高,远胜天墉城同辈弟子,奈何身中煞气不灭,终是凶险之象。为师授艺,本为令你修身养性,以清制浊,并非授你利器,与人争胜!便是担心有朝一日飞来横祸,方不许你与他人一同练剑,谁料仍然避之不及!”
“……错已铸成,求师父责罚……”
“自去面壁,待你师兄醒转再行定夺!”
毕竟他只是执剑长老,此事影响太大,责罚也不能只由他一人来定。
还有,如果陵越醒来,如果陵越.......不醒,又会是两重天地。
如今两个徒弟,竟同时身陷险境。紫胤,你自己做的,又何尝没有错的地方?
心念萦绕,却是不曾再多吐露。他只能先做目前能做的事情。
“焚寂且放我处。此剑本是由你故乡带来,不知深浅,从未动用,如今一经激发,竟饱含邪火之力,为师待要细查。”
少年垂首:“弟子明白。”
长袖一挥,意思便是去吧。
但身后却没有动静,而是传来迟疑的询问:“……师父,师兄他…………”
“五内俱焚,重伤不醒,凝丹长老已全力施为,接下来只得听天由命。”
“……弟子可否……去看望师兄?”
心一痛几乎要答应,但就算自己答应,守在门外的那些弟子会答应否?整个天墉城又会答应否?紫胤也只能咬牙喝止:“面壁静思,勿作他想!”
“……是。”
少年终于起身慢慢走向门口,伸手推门的瞬间,又停住,转身,师尊依旧背对着自己,不知道神情。
“师尊.......”
“.......”
“大师兄一定会好.......不然,屠苏把命赔给他......”
“你.......”
紫胤霍然回身,门口已经没有了人影,他呆立在原地,心中哀怒悲愁突然消失,只剩下茫茫一片空白。他从未想过若有一天这两个孩子都离开他,他会是怎样。
“主人怎么了?三百年,从未见你如此失魂落魄。”黑暗里一个女声关切地问。
紫胤立刻收起神色:“无妨。”
“若不是主人心绪如此波动,我也不会突然醒来。”
“........”
他不过发现自己始终走不出那个窠臼。
那个遇见开始,就忘记一切未来的窠臼。
哪怕已经活了五百年。
哪怕是寒来暑往五百年。
谁人曾说,无从得到,无从失去。他记住这话,履行这话,然后忘记这话。蓦然惊醒,却发现枷锁已经摆脱不掉。
便是如此,有些轮回,注定永远没有尽头。
...
喂,你是谁?
小小的水蛇抬起头,瞪着亮亮金色的眼睛,一副倔强的样子。
为什么到这里来?
我是谁?......我是谁?
喂,快点回答!
“喂!你可以出来了。”
百里屠苏睁开眼,门外刺目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。
一个月,也不是什么难事。
一个月前,掌门和长老在临天阁,宣布了对他的处罚,众人本以为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,谁知,仅仅是思过崖上禁闭一月,并且永远不能以任何理由下昆仑山。同时这件事情任何人都不许再提。
心存不忿的天墉众弟子自然不明所以,他们思来想去,也只能得出“谁让他有执剑长老这样的师父”这种结论。
但那一天,紫胤没有出现。
他一直呆在昏迷不醒的陵越身边,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看着眼前躺在床上不言不语的青年。就连还虚劝他回去休息,他也置若罔闻。最后还虚终于受不了发火:就算你是仙人,也不能不顾旁人的感受!如果陵越知道你为了他这样折腾自己,他会怎么想?!
声音之大把端药的秉予吓得差点丢了药盘子,不过椅子上几乎变成雕像的人终于动了。
这倒也是善事一桩。
你就把命赔给他.......
我救你一命,你赔给我何物........
以命抵命,永远都是糊涂账。
看得破,看不破,都一样。
“唔........”
今天已经是第五天,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。紫胤从沉思中猛然抬眼,俯下身看见青年皱紧眉头,眼睫颤了几颤,缓缓睁开。陵越也许自己都没想到,自己睁开眼,看见的竟是白发胜雪蓝目胜冰的师尊。
“........您........”
“你且休息,为师喊还虚为你把脉。”
“.......师尊。”
紫胤走到门前又回头:“何事?”
“师弟他......”
“在思过崖。”
陵越紧张的神情立刻变成了欣慰,他闭上眼睛:“谢谢师尊。”
“依律而已.......有何可谢。”
百里屠苏走出房子,向远处的楼宇张望了一下,竟然有点陌生。梦中浮现的奇怪情景不知从何而来。......
算了还是不要再想。
也不想回剑塔。
他突然想起之前印在脑海里那巍峨的山和雪,现在也许还存在。即使不能下山,去四周走走,应该不算违反禁令。况且,一路上,根本没有人敢阻拦他,几乎所有人看见他都是避得远远。径直从蓝色的台阶走下,渐渐看见了薄薄的积雪,越来越厚,走出大门,石阶已然不见,唯有素白一片直通巨大的蓝色法阵。
“吱........”
山道寂静被微弱的声音划破,百里屠苏这才看清雪地之中的一块花斑,他本以为那是块石头。走过去,蹲下身,发现是一只羽翼刚刚丰满的鸟。
想必是风雪太大,天寒地冻,才体力不支落下来。
就跟当初的自己一样。
伸手将鸟儿抱起,小东西挣扎了两下,未果,百里屠苏将它揣入怀中。刚刚站起身,又听得有人喊:“百里师弟,陵越师兄喊你过去!”
陵越.....?!
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他甚至来不及想这句话的背后究竟有这一个月里多少的心力交瘁,双腿已然迈出步子往来路奔去。径直越过高高的阶梯长长的石板路直到陵越房间的门口陡然停住。
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:“师弟?”
“.......”
他迟疑地伸出一只手推门进屋,倚坐床上的青年落入视线,见到他,一向如师尊一般不苟言笑的陵越竟露出笑容:“你看起来不错。”
“......”
“你比我想象得强得多。”
“......”
“这表情太奇怪.......”
谁让屠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又咬着嘴唇死活不想让眼泪掉下来,于是涨红了一张脸。
幸好这尴尬的沉默中,也许是他把鸟儿给抱得太紧,它忽然吱呀一叫扑闪着翅膀挣脱出去,劲出奇得大,落在地上冲着百里屠苏叫,好像在抱怨。
“这,是海东青?”
“哎?”
“不错的鸟,就是左边翅膀受伤有点可惜,让秉予帮它治来看看。”
百里屠苏答应着,一边要重新捉回这只海东青。可万鹰之王是好被捉第二次的?眼见手伸过去,立刻一个扑腾闪开,再一个扑腾到了屠苏身后。
于是紫胤闻讯赶来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:一只海东青在陵越房间里到处飞,而百里屠苏跟在后面追,陵越坐在床上一面笑得支撑不住一边指挥师弟左跳右蹦。
这,真的是同一个天墉城?
他嘴角抽了一下,伸出手指凌空画了个圈,一道蓝色圆符便将海东青圈住,蹲在地上动弹不得。
看样子确实得教百里屠苏一点此类法术了。
二人见他到来,立刻收敛起来行礼:“师尊!”
“鸟儿受伤,亦不可拖延,屠苏,将其带去疗伤。陵越你大病初愈,切忌大喜大悲,好好休息。”
“是!”
当春天再一次来到昆仑山,剑塔前已经多了一个盘旋的白色身影。练剑完毕,屠苏一声口哨,海东青俯冲下来,稳稳地停在他的左臂。
“此鸟与你甚是投缘,伤虽痊愈但依旧不去。”
“徒儿曾经放生三次,但它都自己寻了回来。”
“师弟,鸟可取了名字?”
“嗯,海东青乃万鹰之王,理当翱翔于天际,就叫阿翔。”
“不错。”
紫胤正抬眼望天,两个徒弟对望一眼,突然齐齐叫:“师尊。”
“........?”他回头,却见二人半跪于地皆是一脸肃穆。未待紫胤发话,二人已经抢着说出口:“陵越、屠苏向您发誓,今后定当谨言慎行,再不惹师尊生气伤心。”
紫胤看着他们,半晌没有说话,然后上前一步,伸出了双手,眼睛里却又有光在浮动。
阿翔在树枝上,突然发出了欢快的鸣叫。
春日的风,总是和煦而温暖的,虽然偶尔还带着冬日的寒意。
不过,这样就足够。
《古剑奇谭》任地鱼专题站:
《古剑奇谭》游侠专区: